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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 瘸子刀客 (第1/2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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瘸子一开始不叫瘸子,他是在一颗子弹射进他大腿根之后,才叫瘸子的。

那是深夜。下雪。日本料亭的门旁立着一个小灯笼。灯泡在风雪中摇晃着一坨昏黄的光亮,像一个半熟的蛋黄,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在水里稀释。雪下得太大了,甚至分辨不出对面走过来的人的脸。当汽车轱辘碾压着积雪驶近料亭,灯光映出汽车里下来那人的半只右耳朵时,隐藏在料亭和烟馆胡同里的瘸子在雪里浮现。

他把手从衣服里举起来,衣服下盖着一只镜面匣子,他把满膛的子弹都射在灯光下的那具身体上。然后,他扔掉枪开始跑,好像跑了很久,却没跑出长长的大同街道。

后来,一颗子弹从后面追上他,钻进他的大腿根儿。他踉跄了一下,脑门儿一凉,觉得裤裆里的风飕飕的,瘆得很。慌乱的奔跑中,他没有减速,但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裤裆,家伙儿还齐全,那就继续跑!

瘸子开枪杀的是日本人,是日本驻扎在新城的宪兵队队长大岛陆太郎。他认为他没有杀错人,不会错的,大岛陆太郎的耳朵少了半边,刚才那张脸的右耳朵就少了半边。即使没有那半个耳朵,瘸子也能认出大岛陆太郎,就是把大岛陆太郎扒了皮,瘸子也认识他的瓤!瘸子脸上那道扭曲的刀疤也是大岛陆太郎的士兵给他留下的。刀尖从左耳一直划到左眼角,差点儿把他的左眼珠子挑出来。

瘸子打小皮实,在垃圾堆里躺了几天,眼角的疤瘌结下了,但眼珠子还照样能骨碌碌地转动,看人也不差事儿。他开始上街要饭,要饭的地点是绕着新城的日本宪兵队方圆一里地转悠。要到了半拉窝头,他就塞进肚子里。没要到,夜晚他就跑到桥墩子下捧两捧江水灌进肚子。他皮实,三天不吃饭照样能拉开枪栓。

枪是他夜里用刀子杀了一个日本宪兵抢来的。日本宪兵的尸体则拖到江边,坠上石头沉到了江底。

瘸子终于掌握了宪兵队队长大岛陆太郎每天出行的规律。大岛陆太郎轻易不出门,出门都是坐车,如果是汽车,汽车后面就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宪兵。如果是军用卡车,卡车后面也会装着满登登的持枪荷弹的宪兵。瘸子没有下手的机会。但也有例外,就是一个礼拜大岛陆太郎会有一天晚上去日本的料亭喝酒改善伙食,随从不会超过五个人。足足三个月,瘸子从秋天麦子金黄等到隆冬大雪飘飞,终于等到了这个暗杀大岛陆太郎的机会。

瘸子一直向前奔跑,呼啸的风和飘飞的雪从他身旁掠过,两只腿好像踩着哪吒的风火轮,停不下来了,一直一直地奔跑。三个月前的往事就呼啦啦地从他眼前一点点地展开,再展开,像一面迎风摇曳的战旗……

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凌晨,奉天陷落的第二天,宽城子北大营遭到日军大岛联队的围攻。子弹射进来了,身穿军装的周营长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营门前,不躲、不避、不退,也不进攻,因为上面接到少帅的命令,不抵抗,不撤退。那只能站着死!一个营,六百来号人,被子弹扫倒了一片,最先倒地的是周营长。瘸子是营长的警卫员,他带人砸开被上面锁进军火库的枪支弹药,枪栓还没拉开的兄弟就又被闯进来的关东军一个个射倒,一个个战友横七竖八地栽倒在地上。瘸子只来得及把满膛的子弹打光,射倒了五个日本兵,就倒在满地的尸体上。后来他苏醒了,他的眼睛看到的都是日本兵锃亮的军靴,军靴从东北军士兵的尸体上踩过。有些兄弟还不是尸体,锋利的刺刀捅进去,就把他们变成了尸体。

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仇恨呢?充塞着瘸子的心,好像一个熊熊燃烧的汽油桶,把他炙烤得像要烧成灰烬!

是一场大雨救了瘸子。大雨越下越大,收尸的日本兵不耐烦地在东北军的尸体上浇上汽油,点燃,就跑回一旁的军车里。瘸子在大火中等到卡车开走了,才爬了出去。

瘸子再次醒来时,是在垃圾堆里,一只耗子沿着他身上的血爬上他的脸,咬疼了他脸上的伤疤。他一把捏住耗子,却慢慢地松开手,看着耗子在垃圾堆里钻入钻出。耗子能活,他也能活。

瘸子活着的唯一目标,就是杀死时任大岛联队队长的大岛陆太郎,杀死自己营长的人就不该活着!

现在,瘸子的仇报了,他射杀了大岛陆太郎,他的身体忽然轻松了,像一片雪花那么轻松,甚至被风吹得飘了起来,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飞舞着……

第一个叫瘸子的人,是老六。

那天傍晚,老六去窗前的柴禾垛里拿柴禾。第一把柴禾薅得好好的,第二把就带着血,老六还纳闷呢,什么样的柴禾还会出血呀,不是出鬼了吧?第三把就薅出一只人手来,带着血,还真有鬼。老六自认胆大,就把那只带血的手用力一拽,瘸子就从柴禾垛里出来了。

老六顺手把夏天支门的棍子抡起来要打瘸子,然后发现瘸子不用打,自己躺地上了,跟癞皮狗似的,浑身都是血和泥,看不出多少人模样。老六恶心死了,扯着瘸子的两条腿想把他拖到大街上,但忽然想起死去的母亲信佛,佛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便把瘸子拖回自家炕上。

瘸子三个月来没吃什么东西,身子轻,老六像拖死狗似的把瘸子拖拽到床上,扒掉他的衣服,看到大腿根上有个窟窿,血最多。于是锁了门,向后走了两条街,把劁猪的杨二迷糊找来了,也没说干啥,就说把你劁猪的家伙都带齐,就领着杨二迷糊走。

杨二迷糊看到老六床上赤条条地躺着个血糊糊的人,惊慌地看着老六,说:“搁哪整的血人——你让我把他给劁了?”

老六说:“扯啥犊子呀?他是人,不是猪。劁啥?没长眼睛啊?看不见他大腿根子有个血窟窿?让你给治治!”

老六捅开灶膛,开始烧水。杨二迷糊跟到外屋,着急地说:“我就会劁猪,哪会治病啊?”

老六说:“兽医也是医生,谁让我就认识你一个医生?不找你我找谁?”

杨二迷糊急得直搓手,说:“我哪有给人治病的本事,老妹你可太高看我了。”

杨二迷糊要走。老六从碗架子里掏出半瓶老白干,说:“看来这酒我是白给你留了,你走也行,这酒我丢到外面给黄鼠狼喝。”

杨二迷糊的外号就是喝酒得来的,一见酒就挪不动步,他一看酒瓶里还有半瓶,够醉一回的了,于是挽起袖子干活,治不好还治不坏吗?

瘸子的大腿根中了一颗子弹,但子弹在肉里穿了个透亮过,没在肉里留着。杨二迷糊拿着破布沾了盐水在伤口上捅了捅,又在伤口上撒了点给猪上的消炎止疼药,把血擦干净,就揣起半瓶酒走了。走前对老六说:“伤口就那么晾着,好得快。”走到门口又忍不住问,“是你啥人呢?”

老六不客气地把杨二迷糊推出门,但又一想,怕他出去乱嚼舌头,就推开门对他说:“我二爷家的三叔家的小舅子。”

瘸子半夜疼醒了,睁开眼黑乎乎的。他动了动,旁边有人在黑暗中说:“别乱动,你伤着要害了。”瘸子渴,饿,好像杀了大岛陆太郎之后,他什么感觉都回来了,知道难受了,三个来月他头一次感到渴,感到饿,感到疼,还有屁股下面的炕烧得烫屁股。

老六拽一把灯绳,灯亮了。老六也不看瘸子,却好像啥都知道,把一晚热在锅里的疙瘩汤端过来,一勺勺地喂瘸子吃。瘸子不饿不渴了,又开始睡。睡之前还嘟囔了一句:“炕太热了。”

站在地上的老六看着炕上睡得像死猪似的瘸子,不高兴地说:“事儿还不少!”但还是用力把瘸子身下铺的褥子拽到炕边。

瘸子再醒来,是第二天早晨,一睁眼,看到炕头躺着个大姑娘,吓了一跳。他掀开被子想坐起来,却发现被窝里的自己光溜溜的,更吓了一跳。这身行头咋出来见人?何况是姑娘?瘸子怔住了,救自己的莫非是这个姑娘?

老六是个姑娘,十八岁,花骨朵一样的年龄,就是瘦得前胸快贴后背了,面黄肌瘦。倒是一双大眼睛,又黑又亮,像两颗黑宝石。两只狗交配她瞧见过,杨二迷糊劁猪她也瞧见过,爷们的身体她倒是没瞧见,但昨夜瞧见了,跟狗和猪也没啥两样。她看瘸子擦干净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,很不好意思的样子,心里颇为恼火,说:“扯啥犊子啊!该脸红的是我不是你!”

她拍拍身上的衣服,穿好鞋子跳下地,在早晨的阳光里用木梳梳着头发,麻利地编上辫子,然后把长长的大辫子往后背上一甩,给瘸子扔下一句话:“要不是为了我妈,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呢!”老六围上一条红围脖,戴上红毛线织的手套,出门走了,直到天黑也没有回来。

二、狡倭寇

老六去酱菜园干活了。

老六家在新城的城北,离北环路还有两条街。东侧隔一条街一条沟渠,就是护城河,河下面是东大坡,遍地的坟圈子。以前这一片都是大户的菜园子,经历几十年的变迁,这里都盖上了一溜溜的小土房,上面斜斜地坐着一个大长烟囱。清早,街道上卖柴禾的,卖豆包的,卖水豆腐的,卖馄饨的,推车挑担,时走时停,吆喝一声,嘴里就冒出一股直通通的哈气。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烟囱也冒着缕缕青烟,随风荡漾着,飘进看不见的天空。远处的铁轨上“咣当咣当”地开过一列小火车,把小城里的乌鸦惊动了,簇黑的乌鸦成片地飞起来,逃命似的掠过城市的上空,飞入远方的青烟里。

老六用脚尖踢打着路边的石子,去城南的酱菜园。一路跟成衣铺的老何头、剃头棚的葛师傅、烟馆打更的阿四打招呼。阿四的眼屎还没来得及擦呢,伸着两手伸懒腰,一边张着大嘴打哈欠,露出一颗金牙,好像故意向人炫耀似的。有两个描眉扫鬓的舞女披着大衣露着光光的脚杆儿,去街边的馄饨摊吃馄饨,坐在长条凳上,毫不避忌地谈论昨夜的客人大方还是小气。

母亲病逝后,老六不得不从学校退学,帮着父亲料理家务。老六的父亲开着一个小皮货栈,虽然没多少进项,但还能养活两口人。可三个月前,日本人攻陷宽城子大营那天,父亲一早去城北收皮子,就再没回来。后来,酱菜园的老板武大郎跟老六讲过当天城北的情形,日本人把宽城子大营打下来后,用机枪把俘虏都“突突”了,没死透的再用刺刀捅个二遍,担心还有喘气的,最后浇上汽油烧了。附近的百姓不明白咋回事,跟着伤兵往城外跑,结果小鬼子不管伤兵还是百姓,一律用机枪耧了。武大郎说:“老六,我估计你爸在城北收皮子,也被日本人的子弹给耧了。”

老六恨日本人,可她没办法,当兵的都跑了,她一个姑娘能打过日本人?

皮货栈所在的一片地界很快都被日本兵圈起来当了军营,每户象征性地扔俩钱,就算是卖给日本人了。老六才十八,水灵灵的一朵花,虽然瘦弱干巴,但也是枝好看的花。再出门,街坊七大姑八大姨就开始对她指指点点,背后传说她可能有一天抗不住会去舞厅刨食吃。老六想,她才不会去做舞女呢,贱贱地搂着男人跟男人贴脸儿,那不就是卖大炕吗?她丢不起父母的脸,丢不起祖宗八辈的脸。

酱菜园是老六的同学春美的妈妈开的,春美在妈妈面前讲了老六多命苦多能干,春美妈妈又看老六干了一天活,果然能干,才收下她。一天十多个小时的工作,薪水两角钱。两角钱能买六个油汪汪的白面烧饼,如果买苞米面,够买两天吃的。

瘸子后来起来了,他肉皮子厚,伤口也不发炎,大腿根的窟窿就那么合到一起长上了。瘸子起来之后,发现枕头旁边放着一套棉衣棉裤,虽然是旧的,但干净暖和。肯定是老六把哥哥或者父亲的衣服找出来留给他的。瘸子用自己的破衣服撕下一块缠住了大腿根部的伤,穿上棉衣棉裤,支撑着下地找水喝。站在水缸旁边用水瓢舀水喝时,门开了,老六手里拿着东西走进来,看到瘸子,也不惊奇,说:“能走路了?麻溜滚蛋,我一个大姑娘的房里不能总留你过夜。”

瘸子就真走了,拐着腿走到门口推开门,回头对老六说:“姑娘的大恩有机会一定报答!”说着就抬腿迈出门槛。

老六却在后面叫他:“瘸子——”

瘸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,他在营里时兄弟们不这么叫他,他有一个好听的特别牛的名字。但现在他知道这个瘸子就是他,于是,他站在门外,回过头看老六。

烛火下,老六的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。

“你还真听话,让你走你就走——”老六说,一边烧水做饭,一边嘴不闲着,“伤好再走吧!我是救人救到底,送佛送到西。”

但瘸子却还是回手关上门,走了。

老六往灶膛里添火,说:“妈巴的,还他妈怪有脸的,不让说!我不是怕你赖在我家不走才这么说,试验你的,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——走了更好,省下一顿饭!”

瘸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桂林路和南大街交汇处,靠着秋林公司门前的修鞋摊子晒太阳,一边等候报童小辫子的出现。

秋林公司开门时,小辫子戴着狗皮帽子出现了,他叫卖报纸上面的重要新闻推销他的报纸。

小辫子喊:“大岛陆太郎被刺入院,宪兵队大力搜捕义勇军。”

瘸子的眉头不由蹙起。那一枪膛的子弹,只是让大岛陆太郎住院吗?他没死?瘸子从小辫子手里要过一份报纸看,他认的字不多,但还是看明白了,大岛身上穿着防弹衣,只有一颗子弹打在他手臂上,他才住院,否则他连医院都不用去了。

瘸子沮丧极了,他准备了那么久,竟然只是让大岛陆太郎擦破了一块皮!他眼角的伤疤隐隐作痛,他气愤,焦躁,痛苦,他的营长还在地下睁着两只眼死不瞑目呢!不行,他不能就这么算了,这次没杀了大岛陆太郎,那么就再来一次,非杀死他不可!

瘸子原本打算听到大岛陆太郎的死讯之后,去营长的坟地磕个头,告诉营长他报仇了,然后去长白山找义勇军。他听说长白山里有很多义勇军,专门打小日本。可现在大岛陆太郎没死,瘸子就改变了计划,决定先在新城留下来,杀了大岛陆太郎再走。

但瘸子很快发现,他留下来也很困难,街上戒严了,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把街道拦起来,查居住证。瘸子知道,警察查的是刺杀大岛陆太郎的凶手,查的是他。之前,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不装乞丐也像乞丐,现在他穿着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,手脸干干净净的,想装乞丐也难了。怎么办?硬着头皮往前走是绝对不行的,没居民证的立刻就成为最大的嫌疑人。窝着头往回走也不行,这会引起检查的警察注意的,也会把他当成嫌疑人。后来,他看到一个收大粪的老人推着车子,刚从警察的检查下走过来。昨天下了一夜的雪,积雪存在街道上,路很难走。瘸子就哈腰凑过去,帮着老人推粪车,这么往回走,才没有被警察注意。直到走出警察的视线,他才松了口气。

把老人送到家,老人塞给瘸子一根麻花。老人说帮他推车子,没有工钱也不能白使唤人,就把怀里没舍得吃的麻花给了瘸子。瘸子拿着麻花四处望望,看自己身在何地,竟发现这附近很熟悉,原来是老六居住的那条胡同。

老六晚上到家时,天已经黑透了,路上碰到警察检查居民证。她今天和同学春美推着酱菜车推销酱菜,走了一天,累得要死,晚上不想做饭了,在街上买了两个烧饼,加上春美的弟弟傻柱子给她的酱菜,就是一顿丰盛的晚餐。

傻柱子是春美的弟弟,自从老六去酱菜园干活,傻柱子就天天跟在老六身后,老六干啥他干啥。酱菜园的工人都说傻柱子相中了老六,要老六给他当媳妇,还说老六将来要当酱菜园的老板,气得老六眼睛鼓鼓的。老六真想将来开个酱菜园,可也不能因为这个嫁给傻子啊。不过,傻柱子是真对她好,每天他都从家里拿一包辣白菜等在老六回家的路上,塞给她就跑。

老六刚点燃炉子,炉盖上烤着的烧饼还没热乎呢,外面突然有人敲门,是二鬼子。他提溜着豁牙露齿的门牙低声说:“老妹,是我,我给你送来一盒紫菜包饭。”

二鬼子真名不叫二鬼子,他在高丽学校做了几年杂役,学会了日本话,高丽学校都说日本话。他到火车站扛大包,日本少尉督促工人干活,着急地问:“几点能卸完货?”其他工人面面相觑,不知道日本人叨了啥。二鬼子这时候当啷来了一句:“再有两点吧。”日本人一见他会说日本话,高兴地冲他比着大拇指说:“你的,鸡头的不要,凤尾的干活!”于是提拔二鬼子做了火车站运货工人的头头,还兼职做日语翻译,赚两份工钱。二鬼子手上的用度就比别人宽松不少。

老六父母不在后,二鬼子时而来敲门给她送些吃的用的。但老六不稀罕他,怕收了他的东西后他有别的企图。正琢磨着怎么赶他走,门外又传来卷毛的声音。

“哎妈呀,这不是二鬼子吗?黑灯瞎火敲我老妹家门嘎哈呀?”

二鬼子说:“没嘎哈——”

卷毛说:“没嘎哈你嘎哈呢?赶紧滚蛋!走慢了别说我削你!”

二鬼子个子矮,人瘦,不善打架,被卷毛撵跑了。卷毛贴在老六门上,老六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气声,还有大蒜味。卷毛说:“老妹,是我,卷毛,外头贼冷,我看见你烟囱里冒烟了,给我开开门呗,我就烤烤手——”

老六捧着搪瓷缸里的热水暖手,不吭声。

卷毛说:“早晨从你屋里出去的那瘸子是谁?你连瘸子都搭理,咋不理我?在咱这疙瘩,我喊一嗓子,哪家房梁不哗啦啦往下掉土坷垃?”

“滚蛋,哪来的瘸子?赶紧滚犊子!”老六把搪瓷缸里的热水都扬到门上。门板有裂缝,热水从裂缝里溅到卷毛脸上。

卷毛“哇啦哇啦”地叫着:“小犊子,我没急眼你先炸庙儿了,你等着,明天整个胡同就都知道你老六在家养汉子!”

老六一把推开门,手里举着铁锹,要把卷毛拍走。

但卷毛已经被人给打倒了,头上戴的狗皮帽子也咕噜到雪地里。卷毛从地上爬起来,捡起帽子,边跑还边回头说:“等着,我回家拿刀去。要蹽杆子你他妈是大姑娘揍的!”

门开着,老六看到站在灯影里的是瘸子。

三、居民证

那晚,老六把瘸子拿回的麻花掰碎,做了一锅麻花汤,一人一个烧饼,就着傻柱子给的辣白菜吃得很香。饭要吃完了,瘸子开口说:“你知道我是啥人?”

老六说:“伤兵呗。”

瘸子愣住了。

“有啥好奇怪的,附近人家前几个月都住过伤兵,身上有子弹。”老六又补充一句,“宽城子南北大营跟小鬼子打过仗。”

瘸子想了想,犹豫着说:“可我不仅是伤兵,还是——”

老六看着瘸子,说:“你还是英雄。”

瘸子不解地抬头看着老六。

老六在灯影里看着瘸子,说:“是杀大岛陆太郎的英雄。”

瘸子在老六的眼神下,觉得眼角的伤疤抽搐了一下,很痒。

傍晚时,老六和春美推着酱菜车回酱菜园的路上,遇到戒严,警察挨个查居民证,说是昨夜有人要暗杀宪兵队队长大岛陆太郎,警察在搜查凶手。老六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居民证,但春美不拿居民证,她指着在日本人面前点头哈腰的高个子警察,尖着声音喊:“哥——哥!”高个子警察没反应,还在跟日本人恭敬地说着什么。春美就用更尖的声音喊:“米高!”

高个子警察米高终于向老六她们看过来。

“戒严了,快回家。”他快步走过来,向旁边检查居民证的警察点了点头,把两个女孩领出人群。

“咋地了哥,真是义勇军把大岛陆太郎整死了?”春美兴奋地问。

“那么大声找死啊?小孩子家家的别乱打听,麻溜回家!”米高正眼也不看两人,从制服里掏出香烟,背着风点着了,叼在嘴角吸着,半眯着眼睛,脸上一股狠叨叨的模样。他眼睛本来就小,再一眯缝,眼睛就剩一条线儿了。

认识他的人一般不叫他米高,也不叫他米警佐,而是叫他鬼影,因为他出现在众人面前十次,九次都是跟在日本人的影子后面。米高很喜欢他的外号,开始以为大家是夸他破案鬼奸鬼奸的,后来从春美那里明白了鬼影的意思,就更喜欢了,说:“这说明我在日本人面前说话好使,吃得开!”

春美黏着鬼影,好奇地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。鬼影扫了老六一眼,老六明白他在回避她,就推着车快步地走。不一会儿,春美撵上来,压低声音神秘地说:“昨晚真有人要杀那个大岛陆太郎,可惜,小鬼子穿着防弹衣,就受了点儿轻伤,那个刺客也被打伤了——日本人悬赏一千块大洋抓刺客呢!”

“刺客够胆大的,连日本人都敢杀!”老六心里暗惊。

“日本人咋的?又没长犄角,又没长两个屁股——”春美边说边哧哧笑。

春美和她哥哥正相反。鬼影帮日本人做事,春美暗地里跟老六说过好几次,说她要是个爷们儿,也拎条枪跑到山里当义勇军去,专门打小日本。老六感觉春美这方面像她妈,鬼影像她爸武大郎。武大郎见到日本人点头哈腰,殷勤地说:“哭那齐挖——”春美的妈妈是朝鲜人,爹妈爷爷奶奶都被日本人给杀了,她一个人深夜游过鸭绿江,后来被贩卖到新城,做了武大郎的媳妇。她见到日本人就小声地却咬牙切齿地说:“咋不都瘟死!”

“我哥还说晚上要挨家挨户搜查那个刺客呢。”春美又说。

“一天的工夫他不早跑了?”老六不以为然。

“昨晚出事后城门就关了,再说他大腿受伤,他又没长翅膀,哪能飞出去?”春美沮丧地说,“要是那个刺客被抓住怎么办?”

“那一千块大洋就被抓住刺客的人得去了呗。”老六说。

春美用胳膊肘拐了老六一下,说:“你就不为那个英雄着急?”

老六心说,昨夜她已经把英雄给救了。一千块大洋,够开两个酱菜园了!

老六没跟瘸子说白天遇到鬼影的事,瘸子也没问老六怎么知道他就是刺客。炉火正旺,两个人在炉火旁都没说话,烤着火。老六瞪着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瞅着瘸子,英雄也没啥奇特的,没长犄角,没长俩屁股,还是个瘸子——一千块大洋,哪值啊,他的肉能这么值钱?

瘸子被老六看得越发拘谨,手脚搁哪都不对劲。到了最后,瘸子都不敢看老六了,心里还纳闷,一个姑娘,我嘎哈怕她?但再坐下去,也不知道是被火烤的还是被老六的眼睛看的,浑身都火烧火燎的,他扑棱站起来要走。

“踏实地住你的,卷毛就是说说,过过嘴瘾。他有那个狗胆?”老六说。

瘸子还想走,一个爷们儿,住一个姑娘家,成啥事了?但他没走成,外面拥来很多人,左邻右舍的门被咚咚地敲响,嘈杂的声音在喊:“开门!开门!查居民证!”

老六想起春美跟她说的鬼影要搜查刺客的事,查居民证是假,肯定是来查刺客的。她望向瘸子,惊慌地说:“你没居民证!”

昨天老六给瘸子收拾他那堆破烂,摸过他的全部家当,他没居民证。

瘸子却异常镇静,他抽出腰里的一把飞刀,说:“你不用怕,警察进来你就说我是抢劫的——”

“那警察还不把你抓走?”老六说,“你急糊涂了?”

“这样才不会连累你。”瘸子说。

老六心里呼呼啦啦地热乎起来,这人,比二鬼子、卷毛强多了,像个英雄!

门外敲门声更凶了,老六突然把靠墙边的桌子挪开,露出一块木板,木板拿开,是个地窖,冬天储存土豆白菜的。她把瘸子推下地窖,盖上木板,又把桌子挪到木板上,然后掸掸棉袄上的灰土,打开门。

她堵在门口看着门外的警察,学卷毛说话的口气,说:“知道我谁吗?”

“皇上二大爷?还是二大娘?都得查居民证!”警察不屑地看着老六。

老六拿着手里的居民证向警察摇着,但不给他看。

“我是警务厅高级警佐米高的老妹,你们连米警佐的老妹都敢查?”老六硬着头皮说。

警察笑嘻嘻地回头向后面说:“米警佐,这疙瘩咋冒出你个老妹?”

灯光下从后面走出一人,小眼吧唧的,正是鬼影!老六心里暗叫倒霉!

鬼影的小眼睛咔巴咔巴打量老六,又向屋里看了看。老六硬撑着站在门边,就看见鬼影转身向胡同里走了,还吩咐警察:“去别家吧,她家没事。”

鬼影竟然没有戳穿老六说谎!

老六急忙插上门,搬开桌子,掀开木板,冲地窖里的人说:“瘸子,拿两个土豆上来,挑大个的。”

两人再坐在炉火前,炉盖上烤着一圈土豆片。老六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,她很得意,又救了英雄。却听对面的英雄冷冷地问:“你怎么认识那个警察?”

老六说:“他是我同学的哥哥。”说完了觉得瘸子的话不对味,不高兴地反问,“我怎么就不能认识他?人家可刚帮了你——”

瘸子的脸又红得能滴出血来,讷讷着,不知该说什么,又扑棱站起来,要走。

老六说:“你没有居民证,出不了城,住不了店。你要相信我,就住在这疙瘩,我帮你办居民证。”

瘸子犹豫着,抬头看着老六说:“你,为啥帮我?”

老六说:“你是英雄啊,不过,英雄也得交房租。每月两块大洋。”

瘸子说:“我,现在没钱。”

老六说:“那就月底算,你要是搭伙的话,钱得另算。”

老六想好了,早晚卷毛已经知道瘸子在她家里住着,不如就住着,卷毛就不敢来敲门了。再说房子也住不塌,能白得两块大洋,开酱菜园的梦想就不远了。

三天后,瘸子跟老六去大华派出所办理居民证,老六就见到了春美。

春美比老六白一些,胖一点儿,眼睛没有老六大,但眼神水润润的,身材比老六鼓溜,胸脯是胸脯,屁股是屁股。看见瘸子和老六,她老远就抿嘴笑,走到跟前。瘸子闻到春美身上荡漾过来的日本雪花膏的味道。

春美拉着老六的手在前面走进大华派出所,回头对坠在后面的瘸子说:“小哥,快走!”

瘸子心里某些坚硬的东西松动了一下。他在家里排行最小,老疙瘩、老叔家的两个妹妹都比自己小,都管自己叫小哥。这称呼已经很久未曾听到,让他生出思乡的情绪。

户籍警察眼珠子有点儿往外鼓,外号张大眼珠子。张大眼珠子抬头看看三人,目光最后落在春美脸上,就没再挪动过,跟春美说笑个不停。

“昨天米警佐给我来电话了,说办个证件。多大点儿事啊,你自己来就行——其实你比你哥好使。”

瘸子把在曙光照相馆照的三张一寸照片递给张大眼珠子,张大眼珠子随便瞟了一眼,就从抽屉里拿出浆糊,用小棍撅一点糨糊,抹在照片背面,然后把照片贴在一个小本子上,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印,对着瘸子的一寸照片摁了下去。

从派出所出来,瘸子看到两个姑娘在雪地里站着,窃窃私语,春美不时地回头冲瘸子看过去,一脸笑意。两个姑娘一白一黑,老六扎着红围脖红手套,春美围着一条白羊毛围脖,戴着一双白手套,再加上她白,整个人像个雪娃娃。

老六回头冲他说:“瘸子你忙去吧,居民证揣好了,我去酱菜园上班了。”

春美则冲他摇摇手,尖着嗓子喊:“小哥,回见。”

瘸子觉得春美喊“小哥”的声音,很像他表妹的声音,有点儿撒娇和任性。

瘸子揣着居民证上街了。他要再找机会刺杀大岛陆太郎,杀死营长的人就不该活着!但他在报纸上看到大岛陆太郎护送一个国际代表团去北平了,一个礼拜后才能回来。瘸子去火车站附近踩点,在火车站杀死大岛陆太郎应该更有把握。

在一群卸货的工人里,瘸子看到二鬼子支使着工人在扛大包,就过去对二鬼子说:“我是老六的表哥,想在你这疙瘩找个活儿——”

二鬼子一听是老六的亲戚,二话不说就收下了他,还一口一个“表哥”地叫着。见他腿脚不太利落,派给他的都是轻活儿。

中午吃饭时,二鬼子是跟日本人的小队长一起吃的,回来兜里还揣着一个白面馒头和一块猪耳朵,用牛皮纸包着,没人在跟前时塞给瘸子。

晚上,瘸子回到老六那里,老六正在灶上拨拉疙瘩汤。瘸子把馒头和猪耳朵放到菜板上。老六问是哪来的?瘸子又把五角钱放到灶台上,推到老六面前,说是工钱。

“你跟没跟二鬼子提我?”老六在菜板上切着萝卜丝,萝卜丝细得像头发丝。

“提了。”瘸子说,惜字如金。

“咋提的?”老六问。

“说是你表哥,他就派我活儿了。”

瘸子坐在长凳上,从兜里掏出烟丝和一块纸片,在手里摩挲一下,卷了一颗肥烟,凑近炉子点燃了,吸了一口。看了一眼快要没水的水缸,他又瘸着腿去了门外,拿起门旁挂着的水桶和扁担,挑着一担水桶走了。

回来的路上,瘸子已经看清水井在哪了,他挑着两个空桶来到井沿,井口边上都是拎水时洒的水冻出的冰层,很滑。他握着辘轳把向井下竖水桶的时候,想起宽城子大营里的那个水井。几桶冰水提上来,他跟营长还有几个兄弟赤裸裸地站在雪地里,一人提起一桶水就往头上浇,个个都淋成了落汤鸡。数九寒冬,东北的户外滴水成冰,转瞬间,几个人就冻成了冰棍。几个士兵忍不住冻,跳着脚跑进营房,围着火炉烤火。瘸子冻得直哆嗦,他转动着眼珠瞅营长,营长不往营房跑,他也不跑。最后,他们两人都冻硬了,走不了路了,是被士兵们抬回营房的。冻成那样,不能直接烤火,士兵们于是抬进一盆盆的雪,七手八脚地用雪给两人擦身体。当然,他们的手脚也不老实,不敢跟营长开玩笑,就在瘸子身上乱摸一气。瘸子暖和过来,把几个人摁在地上一顿胖削!

瘸子从井沿挑着两桶水回来,灌满了水缸。背对着灯光,瘸子换下棉衣,两个肩膀磨红了。

老六已经做好了萝卜丝汤,上面点了几滴香油。猪耳朵也切成细丝,与白菜丝拌在一起,还放了辣椒油。老六还从厨房拿出半瓶酒。那酒是父亲准备过年喝的,但父亲没等到过年就灯笼火灭地没了,老六那天给杨二迷糊拿走的是半瓶,事先她把酒倒出一半。现在她把剩下的一半拿出来,给瘸子斟了一盅。瘸子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缸的声音,让老六的心软了又软,那是久违的声音了,自从父亲失踪,就再没听到过。

两个人坐下吃饭,瘸子端起酒盅闻了闻,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。但还是拔掉木塞儿,把酒盅里的酒倒进瓶子里,再把木塞儿紧紧地塞进瓶口。没报仇前,他在给全营的兄弟戴着重孝,肉可以吃,酒却要等到杀了大岛陆太郎,拿到营长的坟前跟营长和兄弟们一起喝!

四、生疑窦

日本宪兵队一个叫菊地的少尉死了,在宪兵队对面胡同口剖腹自杀,这是件大事。鬼影带着几个警察去了宪兵队对面的胡同口,宪兵队特高课课长黑木带着一队特务已经把现场封锁了,禁止满人进入。

鬼影凑过去,对黑木说:“课长,我理解您的心情,可毕竟这事发生在满洲,出在新城,这地面上我比您要熟悉一些,办起事来方便一点儿。也许我能查出个子丑寅卯来,您不就省事了吗?”

黑木傲慢地扫了鬼影一眼,他根本就不相信满洲警察能破案,何况满洲的警察无权调查军人。但宪兵队队长大岛陆太郎从北平给他打来电话,命令黑木在他回到新城之前必须破案,否则军法从事。黑木一想起大岛陆太郎毫不留情的大嘴巴子,就有些气馁。他没有答应鬼影,但也没有拒绝鬼影,算是默许了鬼影的破案。

菊地还跪在那里,花花绿绿的肠子流了一地,都冻上了。鬼影查看了他的刀口,然后让警察去查菊地一个月内做的所有事。

菊地的案子本来跟鬼影无关,但鬼影破案有瘾,抽丝剥茧,找出凶手的过程比烟鬼吸大烟都过瘾,比嫖客逛窑子都来劲。

一天之后,警察把调查结果拿给鬼影,鬼影发现菊地封了大列巴店的事。卷宗上记录着店老板陈素芬被打伤,她的侄子叫卷毛。鬼影面前就浮现出卷毛牛逼哄哄动不动就要拿刀砍人的样子。

鬼影指点着卷宗上陈素芬的名字,问手下的警察:“她还在医院吗?伤得咋样?”

警察说:“完犊子了。”

鬼影狐疑地看着警察,警察说:“死了,没救过来,送到医院不大工夫就咽气儿了。”

鬼影带人把卷毛抓到警务厅。刑具往卷毛的跟前哗啦一扔,卷毛就两腿发软,坐地上起不来了。警察问啥他回答啥,最后连警察没问的他也说了,说他去找过瘸子帮他报仇。

卷毛的姑姑在街上开一家大列巴店,经营大列巴和牛奶,也卖盐和大米。日本人来到新城,不仅在钢铁木材煤炭上实行垄断经营,并把盐和大米等等物产变成了日本人的专营店,其他商铺不准私自买卖,查到就抓人封店。卷毛姑姑家的店如果只经营大列巴和牛奶,盈利太小,难以为继,就依然卖大米,只不过改为地下经营。有人把大列巴店卖私货的事密告给菊地,菊地就带着宪兵把大列巴店砸了,全部商品充公,还把卷毛和他姑姑暴揍了一顿。卷毛的父母都在哈尔滨做皮货生意,卷毛打小就是姑姑带大的。姑姑心疼侄子,护着卷毛,她自己就被打得狠了,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。卷毛恨死了菊地,但他知道自己不是菊地的对手,就想起一出手就把他揍了个跟头的瘸子。

卷毛上火车站去取货时,曾见过瘸子在二鬼子那里扛大包,就把二鬼子和瘸子请到饭馆喝酒,并对瘸子说:“你要是帮我报仇,杀了那个狗日的菊地,我就给你一百块大洋,妈个巴的,说话不算数我就是大姑娘养的!”

鬼影对瘸子没啥印象。他出了审讯室,在走廊里吸了两支味很冲的三炮台香烟,想起他妹妹春美有个同学叫老六,老六在他家的酱菜园做工。老六太瘦,但两只大眼睛很有味。他爸妈想让老六给弟弟傻柱子做媳妇,可惜了那丫头。大岛陆太郎被刺伤的第二天,他带着人挨家挨户去查刺客,查到老六家时,老六不让警察进去查,过后还让他帮忙给她表哥办了一张居民证。那个表哥就是卷毛嘴里的“瘸子”。

鬼影把烟头准确地扔到墙角的垃圾桶,对跟在身旁的几个警察说:“跟我去带人!”

瘸子下班回家的路上,买了一挂一千响的鞭炮。进腊月了,除夕说到就到,得帮着老六准备些年货。大岛陆太郎还没从北平回来,那就先好好过年。说不定这是他最后一个年三十儿了。

瘸子腋下夹着鞭炮,刚走进胡同口,前后就被警察围住了。

鬼影对瘸子说:“伸出手?”

瘸子犹豫了一下,还是伸出了手。

鬼影一只手拿走瘸子的鞭炮,一只手把瘸子的右手攥在手里,摩挲着,他摸到了只有当兵拿枪才会有的老茧。

“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”鬼影看着瘸子不怀好意地笑。

“我能走了吗?我老妹等我回家吃饭呢。”瘸子伸手拿过鬼影手里的鞭炮。

“你的晚饭得在警务厅里吃了。”鬼影说。

瘸子跟着鬼影走了,走之前把鞭炮放在老六门外的窗户台上。

瘸子被带到警务厅的审讯室。鬼影没把刑具往瘸子面前扔,他觉得瘸子是个意志坚定的人,不会轻易招供。这样的人如果一开始就上刑的话,他会瞧不起给他用刑的人,甚至还会有逆反心理,鄙视仇恨鬼影,那么,鬼影就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了。

鬼影抬起瘸子的手,看着上面的老茧,说:“玩枪磨出来的。”他又拍拍瘸子的肩膀,“这么直溜,扛过枪。”

“以前当过兵——”瘸子说,“逃兵。”

“大岛陆太郎出事那天,宪兵说刺客的腿上挨了一枪子——”鬼影手里的警棍杵着瘸子的左腿,“枪伤?”

瘸子想了想,伸手解开裤腰带,把裤子褪下去,露出大腿根的伤。

鬼影眯缝小眼睛查看瘸子的伤口,然后抬头看着瘸子,说:“真他妈是新伤,说说吧,咋回事?”

“‘九·一八’第二天,小日本打宽城子大营,长官不让打,我们就撤。被小日本的子弹追上来,叮了一口。”瘸子穿上裤子,面无表情地说。

“行,都承认了。”鬼影点点头,“再问你个事,菊地少尉也是你杀的?”

瘸子摇头。

鬼影横了瘸子一眼,说:“摇头啥意思?说话!”

“我没杀过人。”瘸子说,“扛大包的时候听他们说,好像是自己剖腹死的。”

“有人故意弄成那样。”鬼影点燃一支烟,吸烟的工夫,他瞟着瘸子的脸,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。

瘸子沉默地站着,面无表情。

鬼影心里说,你要没鬼,肯定得追问我为啥这么说,你没问,就说明你洞悉一切。

“杀菊地的人,力气很大,熟悉格斗,只用了俩动作就把菊地擒住了——”鬼影突然踏到瘸子右前方,一把抓住瘸子的胳膊。瘸子本能地往回拽胳膊,鬼影顺着瘸子的方向,顺手牵羊就把瘸子拽到,并将他的右手反别到身后,用膝盖顶着瘸子的后背,然后掏出马靴里的匕首,用刀背在瘸子的腹部狠狠地横着划了一下。

“当兵的就是用这招将菊地杀死的。”鬼影松开瘸子。

瘸子捂着被鬼影打疼的腹部直吸气,脸都疼得扭曲了。

鬼影却看着他说:“你就是那个兵!”

瘸子摇头。

“至少有三个疑点说明菊地不是自杀——”鬼影用手掌在自己腹部横切,给瘸子看,“剖腹的人因为疼,刀子切向腹侧时,刀口轻,可菊地的伤口非常重,那是外人弄的。”

瘸子面无表情。

鬼影向瘸子弯曲着自己的拇指,说:“菊地拇指被撅折了,他死前肯定跟人打过架。”

瘸子沉默不语。

鬼影扯了扯瘸子的衣服,说:“菊地死时,手里抓着一块布头——那块布头是杀他那个人的衣服上的。”

瘸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,说:“不是我,我的衣服没破。”

鬼影已经认定是瘸子杀了菊地。距离宪兵队不到二百米的地方有个卖烤地瓜的,那人最后卖出的地瓜是卖给一个瘸子。那时已经是半夜十点多了,瘸子从火车站回到老六家的路线,跟宪兵队根本就是两个方向,他为何那么晚出现在宪兵队附近?鬼影找卖地瓜的辨认过,瘸子的确就是昨夜最后一个买地瓜的人。瘸着腿,还用认吗?

瘸子也承认了他买地瓜,说:“我老妹想吃,我就去买的。”

但鬼影还是认为瘸子是杀死菊地的凶手,因为鬼影跟瘸子说菊地死前手里抓着刺客的一块衣服时,瘸子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。按照瘸子说的,他根本就不认识菊地,跟菊地没有过任何接触,那他为何要低头检查他的衣服呢?原因只有一个,瘸子见过菊地,跟菊地接触过,接触的分量很重,可以说是生死搏斗。

其实,菊地的手里哪抓着什么布头?菊地什么也没抓,鬼影是故意对瘸子说的,这是他审问时的惯常手段。可一句假话,就证明瘸子是凶手。鬼影甚至有个大胆的推测,刺杀大岛陆太郎的刺客也是瘸子。

瘸子从警务厅走出来时,眼睛有点儿睁不开,他被关了三天三夜,牢房太暗了。他在阳光里走了一段时间,才敢睁开眼看人,走的路不是去老六家的,他转身,向老六家走。

瘸子不知道,他后面有便衣跟上了他。鬼影放他走,不是因为他没事了,而是想拿他当诱饵。鬼影觉得瘸子一个人就敢杀菊地,就敢行刺大岛陆太郎,有点儿玄乎,怎么也应该有百八十的义勇军做瘸子的后盾,瘸子才敢这么做。

老六今天还没去酱菜园呢,正赌气冒烟地在家里收拾房间,一见瘸子打外面进来,立刻把什么东西扔出门去,砸到瘸子的脚下。

只听老六吼道:“拿这儿当你家灶坑门呢,想进就进,想走就走,招呼也不打一个?不愿住我这疙瘩拉倒,有的是人排着长队等着住我的房子呢!”

瘸子看看脚下的东西,那是他自己的一身军装,做乞丐时穿得没模样了,现在被老六洗干净,又有了本来的颜色。瘸子把脚下的军装捡起来,从自己棉袄兜里掏出两块大洋,轻轻放在窗台上,再看一眼老六,转身走了。

瘸子原本就是回来跟老六道别的,他将来刺杀了大岛陆太郎,还不得连累老六?他离开时,看见门后面的水桶和扁担,扁担正中还缠了一圈布,是老六新缠的,大概那晚他挑水回来换衣服,老六看见他磨红的肩膀了,便将扁担缠了厚厚的一圈布。瘸子感觉曾被老六看过的肩膀火燎燎的,但他的腿还是迈向了街道。他走进阳光里的时候还想,以后谁给老六挑水呢?井沿太滑,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事,再说,一桶水多沉呢,一个姑娘,再尿性也是个姑娘,能挑动吗?

瘸子走了后,老六就哭了。她不是真的想撵走瘸子,她是想让瘸子以后不回家的时候知会一声,免得她惦记。瘸子三天没着家,她三宿没睡好,天天早晨红着眼睛去酱菜园上班,惹得傻柱子跟腚地问她咋地了。看见瘸子进门她不知道有多高兴,可说出来的话却变味了。老六恨自己不会说话。

父母相继走了之后,老六渐渐适应了房子里的冷清,后来瘸子来了,她有点儿适应房间里有瘸子的感觉了,可现在瘸子又走了,这不是闪人玩吗?老六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两块大洋上,两只大眼睛一下子亮了。

瘸子肩膀上扛着一个装得满满登登的大麻袋,走得一瘸一拐,却也稳稳当当。他把麻袋叠放到拉货的马车上,从二鬼子手里接过一根竹签,往回走时看到了老六。

“你咋来了?”瘸子没动,注视着老六走到他面前,“出啥事了?”

“出大事了。”老六说。

两人站在一棵蒙古黄榆下,蒙古黄榆的树叶已经掉光,枝干光秃秃地撑向天空,每个枝桠上都压着厚厚的雪。风一吹,雪末簌簌地掉下。

瘸子着急地问:“啥大事?”

老六说:“你不在我家住,我得把房租退给你。可那钱我有急用花了,还不上你。”

瘸子以为是警察去找老六的麻烦了,听老六这么说,他放心了,说:“那就是你的,还啥?”

老六说:“可我一个大姑娘不能白拿你的房租啊!”

瘸子沉默着,挠着脑袋。

老六说:“你得回去重新住,住到房租用没那天。”

瘸子咧嘴笑了,露出一口白牙。他忽然想,有多久没有笑过了,他最后一次笑,是跟营长一起喝酒,营长喝不过他,耍赖,让他硬灌了营长两口酒。

瘸子没跟老六回去住,他看着老六,认真地说:“这地方再别来了。”

“为啥?”老六委屈地问。

瘸子没说话,看到老六的大眼睛黑黝黝地瞪着他。

“我不久也要离开。”瘸子没看老六,看着远处。

远处是火车站,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上了一辆密罐车,密罐车“咣当咣当”地开走了。站台上出现个穿着白色貂皮大衣的姑娘,正美滋滋地向瘸子走来,是春美。

春美老远就叫了一声“小哥”,走到瘸子面前了,才看到嘟着嘴生气的老六。

春美是来接货的,从乡下收了一车的芥菜和桔梗,那玩意儿经过她妈妈的手拾掇一下,就能卖出个好价钱。

老六恨死自己了,上赶着贱儿贱儿地找瘸子回来,瘸子还不领情。太丢人了,祖宗八辈的脸都让她丢尽了。尤其看到春美,她更恨自己。春美和瘸子认识是她介绍的,但现在春美来火车站找瘸子,却根本没知会老六,直接就来了,这不是隔着锅台上炕,把老六甩了吗?

那天是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晚上老六从酱菜园回来,在门口把瘸子前些天放在窗台上的一千响给放了。虽然还没到过年,但是放放鞭,撵撵晦气!

瘸子那晚看见老六放鞭了,他就在不远处注视着老六小屋里的灯光。后来小屋里的灯熄了,瘸子又在雪地里吸了一根烟,才扔掉烟头,往回走。

瘸子不能连累老六,但又不放心一个姑娘独自撑着一个房子。

五、快刀客

铁轨像两条黑蛇,蜿蜒在旷野里。又落雪了,窸窸窣窣的,落在铁轨上,就被风刮跑了。但落得多了,就把铁轨变成了两条白蛇,很快,铁轨周围都被大雪覆盖,两条白蛇也不见了。

瘸子把捡到的炮弹皮放在铁轨上,火车驶过来,咣当咣当的,震得铁轨簌簌地抖动,炮弹皮就骨碌到枕木上。瘸子把炮弹皮捡起来,插在铁轨上的雪里,炮弹皮就滑不下去了。瘸子在铁轨上的雪里埋了很多炮弹皮。火车过去后,他在铁轨上摸索,一片,两片,三片,那些炮弹皮现在都变成了一枚枚薄薄的刀片,然后把这些刀片摞在一起,再一次放到铁轨上,等下一列火车的到来。火车车辙再把摞在一起的刀片轧过之后,瘸子把散落的刀片捡起来,这刀片已经薄如蝉翼了,在手指肚上轻轻划一下,锋利的钢刃就把皮肤割破。

二鬼子吸着烟从远处走来,招呼瘸子吃饭去。瘸子急忙把刀片掖在怀里,这是他新发明的武器。但二鬼子看到瘸子收进怀里的刀片了,他眼神复杂地注视着瘸子。等瘸子走近了,他低声说:“那个叫菊地的少尉真是你杀的?”

瘸子说:“别听卷毛白话,我有那本事就不扛大包了。”

二鬼子说:“那这三天你去哪了?不是警察把你抓了?”

瘸子看着二鬼子,眼光不善。

二鬼子说:“我瞎猜的——不管是不是你杀的,反正那个日本人死了,卷毛说给你一百块大洋呢,先给你五十,后面的钱慢慢给你,他去四家子修飞机场了,听说那疙瘩挣得多,一天能挣八毛。”

菊地确实是瘸子杀死的!

卷毛请二鬼子和瘸子去小八仙饭馆吃饭,把姑姑惨死的事对二人讲了,想雇佣瘸子帮他杀了菊地。菊地那晚就在对面的料亭吃饭,一脸疙疙瘩瘩的麻子,看一眼三天吃不下饭。瘸子没答应,他不想在狙杀大岛陆太郎之前惹是生非,万一耽误他刺杀的大计呢?

但是那晚虽然没喝酒,心里却一直热乎得难受。他没有回家,信步在街上走,在一个烤地瓜的摊子买了个热乎乎的烤地瓜揣在怀里,想给老六带回去。揣好地瓜一抬头,就看到不远处宪兵队门前站岗的四个持枪卫兵。

瘸子往回走,忽然对面胡同走来一个人,月光下映出那人一脸坑坑洼洼的麻子,正是打死卷毛姑姑的菊地。瘸子就把杀大岛陆太郎的事情暂时忘到脑后去了,他迎上菊地。

菊地喝得醉醺醺的,刚从窑姐家回来。瘸子就用了一个擒拿手,轻而易举地杀了菊地。宪兵队门口站岗的宪兵可能听到了动静,就向这边喊话,瘸子急于脱身,没有拿走菊地的枪。他没想过要布置成剖腹自杀的假象,一切都是巧合。第二天,凡是看到菊地死亡的人都认为菊地是剖腹自杀。但鬼影不这么认为。瘸子知道,鬼影肯定盯上他了,放了他,未必是不再怀疑他,可能是更严重的一种怀疑。

瘸子不能再抢枪了,弄不好会被鬼影抓到把柄,那他就不能杀大岛陆太郎了。他开始在铁轨两旁捡炮弹皮,这里曾有义勇军袭击过日本人的军用火车,日本宪兵队发射过炮弹。子弹壳是黄铜的,韧性够,但锋利不够。炮弹皮是好钢,轧成薄片,就成了一把锋利的刀!瘸子自信只要让他跟大岛陆太郎在三十米之内的距离,他的炮弹皮飞刀就会把大岛的咽喉割断。

瘸子得到了消息,大岛陆太郎的归期应该就在这两天,他要回来跟他的宪兵队一起过除夕。

杀死营长的人就不该活着!

瘸子跟二鬼子靠在背风的货物后面,一人卷一支烟。二鬼子擦亮了火柴,先给瘸子点着,才给自己点。

二鬼子吸口烟,说:“表哥,你咋不回老六家住了?”

瘸子没说话。

二鬼子说:“我没别的意思,我的意思是老六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,多旷啊!”

瘸子还是没说话,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夕阳抽烟。一列火车正从夕阳里缓缓地开进来。

二鬼子又说:“我听说你当过兵?”

瘸子一愣,问:“你咋知道的?”

“我瞎猜的——”二鬼子的香烟已经吸到烟屁股,他用力吸一口,扔掉烟头,用脚碾灭。

瘸子想,二鬼子挺会猜,每次都猜到了。

火车就要进站了,瘸子跟着二鬼子准备去接车卸货。就在这时,爆炸声传来了。瘸子看见那列正在铁轨上前进的火车忽然从中间断裂,有一节车厢飞腾起一片火光。瘸子脑子里头一个念头就是,有人把火车给炸了。这人不会是普通人,一定是义勇军。

扛大包的工人都站在货台上向爆炸的火车张望。二鬼子却不慌不忙地继续抽烟。

宪兵队的士兵举着枪冲进站台,冲向那列爆炸的火车。南满铁路的警察也迅速赶过去。

二鬼子张罗大家也过去帮忙,却被宪兵队持枪拦住了。小队长用日语很凶地冲工人说:“八格!不许过去!”

瘸子忽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他急忙挤了出去,眼睛盯着那个人影追过去。但傍晚时的街上行人最多,瘸子跑出车站时,那人却不见了踪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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