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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(第2/2页)

教堂外面的绿地上空空荡荡的,也许在夏天的时候,草地上会有许多人。何国典感觉到一种召唤,那是谁在召唤,是谁把光洒在他黑暗的心灵之上?他不知道,他的大脑混沌一片。他只是暂时忘记了寒冷和饥饿,忘记了恐惧,忘记了悲伤和肉体的疼痛。

仿佛有一只无形而又温暖的手,牵引着何国典,使他站在了教堂的大门前。大门紧闭,何国典看不到教堂里面的情景,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,会不会打开大门,将他引领进去。

何国典呆呆地站在教堂的门口,焦灼的目光中透出一种渴望,渴望获救,渴望心灵的安宁。他伸出干瘦而又肮脏的手,敲了敲教堂厚实的木门,大门发出沉重的声响。

没有人从里面打开这扇门。

何国典又敲了几次,还是没有人从里面打开这扇门。

他不知道里面究竟有没有人。

就在这时,何国典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:“你怎么敲也没有用的,这个教堂早就没有人住在里面了,它只是这个城市里的一个见证、这个城市历史的一个遗迹。你如果要找神父洗礼或者告解,到另外的教堂去吧。”

何国典的目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过去,他看到大门旁边的地上一个老人靠在大理石砌成的墙脚上,一条肮脏破旧的被子裹住了他的下半身,他的上身裹着一件破烂的露出棉絮的棉衣。老人的脸脏污极了,借着夜光,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,只是那双眼睛透出一股神奇的亮光。老人头发蓬乱,他不时地伸出手,在头发中抓挠,在里面捉出一个虱子,放在嘴巴里,“嘎嘣”地咬一下,然后“扑”的一声吐出来。那动作十分沉着和熟练。

何国典被他吸引。

他站在了老头的跟前。

老头又说:“你一定会问我,我是什么人。也许你已经猜到了,我是个无家可归的老头儿。没错,我的确无家可归,可哪里不是家呢?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我的家,包括我现在坐着的地方。你也许会问,我一个孤老头子,靠什么为生?我实话告诉你,我靠要饭为生,有时也在垃圾桶里捡些人们扔掉的食物来吃。这个世界里,太多的人不会珍惜,他们暴殄天物,把上天赐予的食物扔掉。我食用着那些被浪费的食物,同样感觉到那是上天的赐予,我感恩着,平静地接受着,因为它滋养了我宝贵的生命,让我健康地活在人世,享受着阳光和寒冷,享受着欢乐和悲伤。如果哪天,我要死了,我就会躺在任何一个地方,平静地闭上眼睛,我会告诉自己,死亡并不可怕,我在人世间走了一遭,问心无愧,我会坦然地接受死亡的邀请,就像我坦然地面对生……你说,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”

何国典心里说:“你不是一个人。”

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超脱的人,老人看上去,是那么地糟糕,也许很多人会向他投来同情或者鄙夷的目光,可他是如此的高贵,他的精神已经超越了许多行尸走肉。就像此时的何国典,在老人面前,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。他的脸顿时发烫起来,在老人面前,他觉得脸红。

何国典说:“你真的是这么想的?”

老人哈哈一笑,笑声爽朗极了。他说:“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,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像我一样活着。在世人的眼里,像我这样的人是无用的人,只有过上浮华的生活,才有价值。可是,他们为了过上那种生活,用尽了各种卑鄙的手段,挣扎的内心永远不得安宁,总是害怕失去。永无休止的争斗,让他们给自己戴上了沉重的、一生也无法摆脱的枷锁。人活着最大的幸福,就是遵从命运的安排,无论贫穷还是富足,无论灾祸还是平安,你都自然地活着,而不会屈从于任何压力,内心永**静地面对一切。你说,我说的有没有道理。”

何国典点了点头。

他黑暗的心灵开始透出黎明般的光亮。

老人又笑了笑:“可以感觉得到,你是个经历过大悲大苦的人,你需要寻找一种心灵的救赎。可怜的人哪,你应该去找你的爱人,把你心中的一切痛苦和困惑都向她倾诉,你要坚强地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……那是你真正的信仰。你会得救。”

何国典吃惊地睁大了眼睛,老人说完最后一句话,就在他的眼前消失了。这个老人真的在他眼前出现过?何国典心怀疑虑。刚才出现的那个老人和他说的一切难道是一种幻象?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。何国典揉了揉眼睛,再往那个地方望去,的确没有老人的踪影。何国典倒抽了一口凉气,那老人是个谜,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教堂的大门,走出一段路,他回过头,惊讶地发现那老头就站在教堂的门口,微笑地和他打着古怪的手势,老人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光。何国典也朝他笑笑,老人突然又不见了,教堂的大门黑乎乎的一片。他抬头看了看教堂顶上的庄严神秘的十字架,灵魂战栗。

何国典站在一个电话亭前,想给杜茉莉拨个电话,告诉她,他想见到她,可是自己在这个城市里迷失了方向,根本就找不到她。何国典摸了摸口袋,什么也没有,他浑身上下连一分钱也没有。夜色渐浓,他该往哪里去?何国典拦住一个路人,低声问道:“请问,漕西支路怎么走?”

那人茫然地摇了摇头,匆忙而去。

何国典又拦住了一个路人:“请问,漕西支路怎么走?”

那人朝他笑了笑:“对不起,我也是外地人,不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,你最好去问本地人,或者去问警察,他们应该知道的。”

何国典无奈地看到这个人离开,消失在人流之中。在一张张过往的陌生脸孔中,他怎么才能区别出外地人和本地人来?上海这么大,就是连本地人也有可能不知道漕西支路的,那是一条很小的路,有很多破旧的老工房,住着社会最底层的人。

何国典对警察还是心存畏惧,仿佛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,害怕被警察认出来,捉去枪毙。何国典强忍着饥寒交迫的折磨,对自己说:“何国典,你是一个希望获救的人,你只有找到妻子,别无选择,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救星,你必须找到她。你不是罪犯,你是一个善良的人!”

他鼓起勇气,朝正在十字路口指挥着交通的警察走了过去。

那警察见他不顾一切地走过来,赶紧打着手势对他喊叫:“不要过来,站在那里别动——”

何国典听见了警察的话,惊慌地站在马路的中间,一动不动,许多汽车从他身体的两边呼啸而过。警察边让他不要乱动,边朝他走过来。他来到了何国典身边,拉住了他的手,另外一只手朝那些呼啸而来的车辆打着手势,他保护着何国典走回了路边。

警察有些恼怒地说:“你没有看见,现在是红灯吗?你找死呀!”

何国典讷讷地说:“警察同志,我只是想找你问路,我迷路了。”

警察审视着他的脸:“你迷路了?”

何国典点了点头。

警察的口气缓和了些:“你要到哪里去?”

何国典说:“漕西支路。”

警察想了想说:“漕西支路离这里很远,这个地方好像没有直达那里的公交车。这样吧,你到前面那个公交车的站点,乘22路车,到了终点换乘13路公交车,在中江路站下来,你再问问,那里离漕西支路就很近了,走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。”

警察说完,就朝十字路口的中间走去。

何国典说了声:“谢谢!”

他说话的声音很轻,不知那个警察听到没有,反正他没有回过头来看何国典。

何国典朝前面的公交车站点走去。走到那里,才明白过来,自己身无分文,根本就没有办法坐公交车。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,沿着22路公交车的路线一直走下去,就能够找到13路的公交车路线,然后再沿着13路公交车的路线,就一定能够找到中江路,找到了中江路,他就可以找到漕西支路了。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十分明智的,心中有些窃喜。这无疑又是一次长征,只不过比在荒凉的旷野奔走要好多了,毕竟他可以看清脚下平坦的路,毕竟可以看到那么多人,不会显得那么孤独。何国典走了一会,问题马上又出现了。饥肠辘辘和膝盖的刺骨疼痛使得他举步维艰,他站在寒风中,大口地喘着粗气。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垃圾桶上面。

何国典想起了幻象中那个老头的话,冰冷的心收缩了一下。

他咬了咬牙,朝垃圾桶走了过去。何国典伸出手,揭开了垃圾桶的盖子,一股恶臭扑面而来。何国典没有在意那股恶臭,而是俯下身,把双手伸进了垃圾桶里,不停地翻腾着垃圾,希望能够从中找到一点被人扔掉的食物。命运就是如此残酷地捉弄人,他翻遍了那个垃圾桶,连一点面包渣子都没有找到。他把脏污的手从垃圾桶里拿出来时,他发现自己的右手掌上粘着一个用过的松软的避孕套。他使劲地抖了一下右手,那个避孕套掉回垃圾桶里去了。何国典哀绵地长叹了一声,心里说:“茉莉,你在哪里?”

此时,他多么希望杜茉莉出现在自己面前,把他带走。这同样是他的幻想。无论如何,他还是往好的方向幻想了,而不是想到死亡或者绝望。何国典正要离开,有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,那是一只戴着手套的粗大手掌,上面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红薯。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对他说:“兄弟,拿着吧!”

何国典抬起头,看了他一眼,这是个高大壮实的中年男子,他的脸上呈现出诚挚的笑容。何国典本能地摇了摇头。

那人说:“拿着吧,兄弟,谁都有难的事候,看得出来,你是饿极了,否则你不会去翻那个垃圾桶。拿着,这是我自己烤的,不信你看看,那个烤炉就是我的,我是卖烤红薯的。”

何国典顺着那人手指指的方向望去,在一个街角,的确放着一个烤炉,上面还摆着不少烤好的红薯。何国典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中的红薯,迟疑地看了他一眼。

那人诚恳地笑着说:“兄弟,快趁热吃吧,不够的话,那边还有。你不用难为情,就算我赊给你吃的,以后你有钱了,碰到我还给我就可以了。”

何国典的眼睛湿了。

他把红薯塞进嘴里,狠狠地咬了一口,紧接着,他就狼吞虎咽起来。他吞咽着红薯,眼泪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。

那人说:“看来你真是饿急了,唉!想当初,我也有过这样的日子,人哪,活着真难!兄弟,你慢点吃,别噎着。我再去拿点过来,今晚,我干脆就让你吃个饱!”

张先生在这个深夜到来,杜茉莉觉得奇怪,他从来都是下午来做脚的,从来没有在晚上来过。杜茉莉感觉到他有阵子没来了,看上去,他瘦了许多,眼睛也深陷进去了。杜茉莉不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情,她也不会去问他,只是觉得人世沧桑。

杜茉莉给一个客人做完脚,准备早点回去的,她还向老板娘请了一天假,打算明天去郊区的那个建筑工地看看何国典,如果他没有事情,她就放心了。老板娘宋丽答应了她,并且要开车把她送回家。她们正要走,满脸肃杀的张先生就推门进来了。张先生看到杜茉莉,有点意外,他笑了笑说:“23号,我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能够碰到你,看来我们是有缘分。”

杜茉莉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疲惫和某种无奈,她也笑了笑说:“是呀,我正准备走呢,你来得真巧。”

张先生说:“前几天来过一次,你不在,我就走了。晚上来,是碰碰运气,看你在不在,如果在,我就做个脚;如果不在,我就走了,也许就再也不会来了。”

杜茉莉觉得他话里有话,听上去十分伤感。

杜茉莉没有再问他什么,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话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。进入包房,杜茉莉就打开了电视,她知道张先生做脚的时候有看电视睡觉的习惯。张先生却把电视关了,叹了口气说:“今晚不看电视了,我只想好好地享受你给我做脚,也想和你说说心里话。”

张先生仿佛变了一个人,以前他不是这样的,他对杜茉莉不会如此客气,像个知心朋友,像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。杜茉莉清楚,以前的张先生只是欣赏她的手艺和对客人负责任的认真态度,从某种意义上而言,张先生还是有点看不起她,也就是说看不起她这个职业的人,她们在他眼里是下等人。有时杜茉莉给他按摩完后,张先生就会伸出手去捏一下她的屁股,不怀好意地轻声说:“23号,你的身材真好!”杜茉莉就会逃走。时间长了,杜茉莉也就没有太多的想法了,能躲就躲,躲不过就让他占点小便宜,只要他不是太过分,她也就忍了。在这个世界上,需要忍耐和宽容,否则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。

张先生今天的话特别多,而且带着某种生离死别的情绪。

“能够在今天晚上见到你,我心里真的很欣慰,”张先生半躺在沙发上,有气无力地说,“我真的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的,没料到你真的在。上次我来找你做脚,老板娘说你辞职不干了,我还真不相信你会这样离开。”

杜茉莉说:“我还能走到哪里去,到哪里还不是赚口饭吃。”

杜茉莉不会把自己心中的悲伤向他吐露。

张先生凝视着她的脸,突然说了句杜茉莉听不懂的话:“如果我再也不会来找你按摩了,你会不会想我,很久以后你会不会记得还有我这样一个人?”

杜茉莉实在忍不住了,不解地问:“张先生,你今天怎么了?看上去特别地反常。”

张先生苦笑着说:“23号,你不问我,我也会告诉你的。我现在是快被推进火葬场的人了。”

火葬场这个词特别刺耳,杜茉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。她注视着张先生,心底涌起一股寒气,右眼的眼皮又跳起来。杜茉莉微笑着说:“张先生,你好好的,怎么说这样的话呢?”

张先生叹口气说:“好不了了!要是好好的,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你,你知道我不习惯在夜晚做按摩的,我就是要来,我老婆也不让我来,好像晚上来做按摩就是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。现在我出来,她不管我了,就是我去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,她也不会管我了,她不想让我不高兴,反正我时日不多了。”

杜茉莉的心一直悬着,张先生到底是怎么了?

张先生从杜茉莉的眼中看出了她的疑惑,他沮丧地说:“我也不卖关子了,还是快些告诉你吧,我得了癌症。医生说到了晚期了。我想是没救了,这些天发作起来,就痛得我自己都不想活了。我怎么就会得这样的病呢?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哪!”

他说着,眼中淌出了泪水。

杜茉莉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,就像当初不敢相信儿子死了一样。她面对着这个伤心绝望的流着泪的男人,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噩运降临到某个人身上时,他能够想到的人一定是他信任的人,张先生想到了杜茉莉,杜茉莉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如此地信任。

过了好大一会,杜茉莉才说:“张先生,我想你会没事的,你看你的脸色还是很不错的,尽管瘦了些,可看上去那么健康,不像是有病的人,以前我也见过得癌症的人,脸色是死灰死灰的。你不一样的,真的不一样。”

张先生听了杜茉莉的话,擦了擦眼泪,精神陡然一震:“你说的是真的?”

杜茉莉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安慰张先生的假话,可她还是点了点头说:“真的!张先生,你看上去真的不错。”

张先生说:“我自己照镜子发现脸色很难看的,怎么在你眼里不一样呢?”

杜茉莉笑了笑说:“那是你的错觉吧。”

张先生喃喃地说:“我老婆也这样说,可是我不相信她的话,现在你也这样说了,我有点相信了。我真的会没事吗?”

杜茉莉说:“你应该住院治疗,就是有点小毛病,也很快就会好的。任何时候都不要往绝路上想,那样没事也想出问题来了。哪怕就是有什么问题,也要开朗地面对,心情好了,病就好了一半,其实很多人是被自己吓死的,而不是病死的。”

张先生坐起来,伸出一只手,轻轻地放在杜茉莉的膝盖上。杜茉莉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他的手拿开,这次,她任凭他的手那样放着,张先生的手像他的脚底一样冰凉冰凉的,以前的他,不是这样的。杜茉莉心里十分同情眼前的这个男人,她真担心他会死去,再也不会来找她按摩了,算起来,她认识张先生已经快三年了,时间长了,总会产生感情的,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。

张先生的眼睛里透出希望的亮光:“你说我的病能够治好的?我治好病后还是可以继续来找你做脚的?”

杜茉莉认真地点了点头:“一定的!”

张先生笑了:“那样就太好了,那我还可以来找你做脚了。你可知道,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做足底按摩,而且就是喜欢你给我做。只要我坐在这里,我的心就会变得安宁,这个世界发生什么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。长久以来,我的股票一路下跌,我跳黄浦江的心都有了,但是只要坐在这里,我就不管那么多了,在你给我做脚的这两个小时里,我什么也不想,神仙般享受着。四川地震那段时间,你不在上海,我觉得很没意思,还担心你不会回来了!你给我做习惯了,别人给我做,我都觉得不舒服,我心理上对你有了一种依赖感。我心里一直在为你祈祷,希望你以及你的家人平安,那样你就可以早日回来了。我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后,我很绝望,今天晚上,我其实是来和你告别的,很感谢你这三年来带给我的快乐,我想如果有来生,我还是要找你给我做脚。”

杜茉莉的眼睛湿了,没想到平常话不多的张先生会向她说出如此推心置腹的话来,她心里十分感动。她真诚地对张先生说:“张先生,你会好的,一定会好的!我会在这里等你来做脚,好好地给你做。”

张先生说:“我明天就要住院做手术了,还是害怕——”

杜茉莉微笑着鼓励他:“张先生,不要怕!你就把它当成一个小手术,就像割掉阑尾一样的小手术,你很快就会好的,很快就会来找我做脚的。相信自己,也相信医生!”

杜茉莉说这些话的时候,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何国典苍白的脸,他也是个需要她安慰的男人,此时,他是否在安睡,或者噩梦缠身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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